《紅樓夢·聽雨》

【梁州新郎】
芳年虛擲，
涼秋又報，
一點金荷孤照。
碧闌干外，
疎篁碎玉頻敲。
只覺酸來心底、
悶鎖眉尖，
那更俺薄命同秋草。
撇不去淒涼懷抱也。
兩鮫綃，
情句書成獨自瞧。
愁和病，
啼兼笑。
費支持，
瘦損花容貌。
閑坐卧，
夜閨悄。
奴家前日因寶玉受責，
未免心疼。
走去看他，
又怕淚眼不乾，
被鳳丫頭取笑，
只得悄地囘來。
那知他命晴雯送來半舊鮫帕兩方。
奴家初意不解。
既而展轉尋思，
猜到他的用意，
不覺悲喜交集，
當下在鮫帕之上題詩三絕。
忽然一病淹緜，
將次兩月，
乍好乍歹，
醫藥無靈。
我想死生有命，
富貴在天，
本非人力所可勉強。
只是奴家以驚鴻游龍之姿，
抱桂馥蘭芬之性，
伶仃孤苦，
所願都虛。
一旦鬼籙冤沉，
人天夢斷，
不免癡魂難化耳。

【前腔】
眸空凝血身難自了，
苦殺我廻腸千道。
月殘花謝，
誰知黛玉今朝？
便算知心留想，
玉骨成灰，
小夢烟空抱。
浮生如寄也，
忒蕭寥。
石火泡光容易消，
聰明誤，
精華耗。
算虛生浪死殊堪笑。
何處是我依靠？
這些時我哥哥也不見有書來，
不知他光景如何了？

【漁燈兒】
當日箇贈仙魚分袂河橋，
杳不見平安信雁帶鴻捎。
想必是功名事猶緩扶搖，
又未卜于飛曾效，
此間喜鸞姐姐，
姿容性格，
冠絕一時，
我倒有心與他撮合，
只不知他曾訂下否？
鎖天臺難訪紅桃。
咳，
我自身難保，
也不用去管這些事了。

【錦漁燈】
廝盼著青裳樹丹顏呈笑，
倒做了杜鵑花紅淚常飄。
不能彀扣緊連環成鳳交，
這散婁光的媒人何必更嘮叨。
想我和寶玉，
雖然情投意合，
爭奈我千里依棲，
無人做主。
舅母本也不甚憐愛，
加以鳳丫頭百般詆毀，
以致老太太心上，
也冷落了許多。
看來是無益了。
只是兩下癡心，
終歸不遂，
即使覥顏人世，
亦甚無聊。
又不如早赴泉臺，
倒落得個身心乾淨也。

【錦上花】
既不呵食同器居共牢，
不如去跨斑龍吹洞簫。
縱小梁清未許領仙曹，
且下個他日種、
來世苗。
但可能前生債，
後世消。
猜不透三生緣法枉煎熬，
魆地倩魂飄。
聽外邊風雨，
聒得人越不耐煩也。

【錦中拍】
我只聽空檐亂敲，
雜一片風蕭。
又兼著花和樹蕭騷不了，
竹和蕉淅泠相鬧。
不住的驟紅闌鐵馬頻搖，
助愁人許多煩惱。
一聲低一聲又高，
廝攪著雨慘風號。
風悲雨嘯，
和我這淚蹤兒流到曉。
不免題詩一首，
以寫悶懷。
唉！

【錦后拍】
覷著他忍天心把人拋，
閃的我病他癡做成焦。
可甚的心盟無處繳、
心盟無處繳，
怎怪得悲秋氣紅顏易老？
戰秋窗風雨夜蕭條，
獨把這一首秋詞吟了。
疏喇喇秋聲到耳人寂寥。
衝泥過別館，
含意慰愁人。
姑娘，
寶二爺來了。
吓，
妹妹，
今兒身體可好些麽？
那裡來的這箇漁翁？
這是北靜王送的。
惟有這斗笠有趣，
上頭頂是活的，
我送妹妹一頂，
下雪天狠可戴得。
我不要，
戴上那箇，
豈不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麽？
聽外邊這樣風雨，
你怎麽倒來了？
我想風雨長宵，
妹妹必然孤悶，
特來和你說話排遣。
㕶，
你如今大好了。
我因抱病，
多日沒來看你。
不敢。
妹妹這幾天可吃藥了？
藥是吃著，
只是無甚效驗。
妹妹的病，
都由鬱結所致，
總要排遣靜養纔好。
㕶。
嗄，
原來妹妹在此做詩。
好妹妹，
給我看看罷。
偶爾間吟，
畧無好句。
你便看去。
秋窗風雨夕，
這題倒與春江花月夜相似呢。
此詩原擬此格。
秋花慘淡草黃，
耿耿秋燈秋夜長。
已覺秋窗秋不盡，
那堪風雨助淒涼！
助秋風雨來何速？
驚破秋衾秋夢續。
抱得秋情不忍眠，
自向秋屏挑淚燭。
淚燭搖搖爇短檠，
牽愁照眼動離情。
誰家秋院無風入，
何處秋窗無雨聲？
羅衾不耐秋風力，
殘漏聲催秋雨急。
連宵脈脈復颼颼，
燈前似伴離人泣。
寒烟小院轉蕭條，
疎竹虛窗時滴瀝。
不知風雨幾時休，
已覺淚灑窗紗濕。
讀妹妹此詩，
使我寸腸欲斷也。

【罵玉郎】
鑄雪裁雲錦句敲，
一似清商怨、
和玉簫。
空江嗚咽送囘潮。
感心苗，
不覺的氣沮神搖。
為癡生鬱陶、
為癡生鬱陶，
倚紅箋怨寫秋宵。
淚糢糊未消、
淚糢糊未消，
痛殺我相思盈抱，
苦了他亂愁如草。
隔香衾夢想魂勞、
隔香衾夢想魂勞，
問何時金屋深贮阿嬌？
妹妹，
任淅瀝瀝窗兒外那斷雨零飆，
你是個病煩人要強尋歡笑。
妹妹，
夜深了，
早些安歇罷。
我囘去了。
紫鵑，
有。
你去呌小丫頭點燈罷。
是。
且慢。
外邊風雨甚大，
怎點燈籠？
不妨，
是羊角的。
紫鵑，
取那玻璃繡毬來。
是。
這箇比羊角的明亮些，
正是風雨天用的。
是吓，
我那裡也有一箇，
就怕他們不留神打破了，
所以沒有點得。
可又來了。
我倒問你，
跌了燈值錢呢，
跌了人值錢？
幾時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。
紫鵑，
送了二爺去。
不用他送，
我自照了去罷。
如此仔細路滑，
好生行走。
是，
妹妹再會了。
請罷。

【尾聲】
風天雨地玻璃耀，
這分明心燈留照。
吓，
妹妹！
怎麽又囘來了？
敢忘了什麽？
不是，
我特來問你，
倘要什麽東西，
你就告訴我，
我好向上頭要去。
是了，
等我夜間想起來再告訴你罷。
如此請了。
請。
唉！
難得他百樣的殷勤來破薅惱。
姑娘，
你聽這樣風雨，
難得寶二爺特來相伴，
你再休要傷感了，
進去睡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