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琵琶記·書館》

【鵲橋仙】
披香侍宴，
上林遊賞。
醉後人扶馬上。
金蓮寳炬照迴廊，
正院宇梅梢月上。
日晏下彤闈，
平明登紫閣；
何時在書案，
快哉天下樂？
下官早臨長樂，
夜值嚴更。
召問鬼神，
或前宣室之席；
光傅太乙，
時頒天禄之藜。
唯有戴星衝黑出漢宮，
安能滴露硏珠點周易？
這幾日朝無繁政，
官有餘閒，
庶可留志于詩書，
從事于翰墨。
正是：
事業要當窮萬卷，
人生須是惜分隂。
這是尙書。
堯典道：
虞舜父頑、
母嚚、
象傲，
克諧以孝。
他父母恁般待他，
猶是克諧以孝；
我父母虧了我什麽，
倒不能奉養？
看什麽尙書！
這是春秋。
春秋中，
穎考叔曰：
小人有母，
皆嘗小人之食，
未嘗君之羮，
請以遺之。
咳！
想古人吃口羹湯，
兀自尋思着父母；
我如今做官享天禄，
如何倒把父母撇了？
枉看這書，
濟得甚事？
咳！
看書中那一句不說著孝義兩字？
當初爹娘教我讀書，
指望學些孝義，
誰知反被這書來誤了！

【解三酲】
歎雙親把兒指望，
教兒讀古聖文章。
似我會讀書的倒把親撇𠮾漾，
少什麽不識字的倒得終養！
書只為其中自有黄金屋，
倒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！
還思想，
畢竟是文章誤我，
我誤爹娘！

【前腔】
比似我做負義虧心臺館客，
倒不如守義終身田舍郎。
白頭吟，
記得不曾忘；
绿鬢婦，
何故在他方？
書只為其中有女顏如玉，
倒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！
還思想，
畢竟是文章誤我，
我誤妻房！
指望看書消遣，
誰知反添愁悶？
且向四壁閒看一番。
這是清溪垂釣，
那是寸馬豆人，
畫得好！
吓？
這輻畫像，
我前日在彌陀寺中燒香，
拾得那道姑的行頭，
院子不知，
也將來掛在此間。
但不知什麽故事在上，
待我看來。
吓！

【太師引】
細端詳，
這是誰筆仗？
覷着他教我心兒好感傷！
好似我雙親模阿呀樣。
且住！
若是我的爹娘呵，
怎穿着破損衣裳？
況前日曾有書來，
道別後容顏無恙。
怎這般淒涼形狀？
我這裡要寄封音書囘去，
尙且不能夠。
想他那裡呵，
有誰來往，
直將到洛陽？
吖是了，
須知是圣人陽虎一般龐！
吖，
我理會得了。

【前腔】
這是街坊誰劣像？
砌莊家形衰貌黃。
我那爹娘，
若沒個媳婦來相傍，
少不得也是這般淒涼！
敢是神圖佛像？
吓！
我正看到其間，
𠮾猛可的小鹿兒在心頭撞。
丹青匠由他主張，
須知道毛延壽誤王嬙！
苔痕上階綠，
草色入簾青。
老爺請茶。
這幅畫像是你掛的麽？
是老奴掛的。
收過了。
是。
吓，
後面有表題？
有表題。
取來。
是。
迴避。
曉得。
待我看來。
崑山有良璧，
鬱鬱璠璵姿；
嗟彼一點瑕，
掩此連城瑜。
人生非孔顏，
名節鮮不虧。
拙哉西河守，
何不如臯魚？
宋弘旣以義，
王允何其愚？
風木有餘恨，
連理無旁枝。
寄語青雲客，
慎勿乖天彝。
吓？
這詩一句好、
一句歹，
明明嘲著下官。
不知何人題的？
待我問夫人便知端的。
吓，
夫人那裡？

【夜游湖】
猶恐他心思未到，
教他題詩句、
暗裏相嘲。
翰墨關心，
丹青入眼，
勝如把言語相告。
夫人，
相公。
請坐。
有坐。
誰人到我書館中來？
相公的書館，
誰人敢來？
說也好笑，
下官前日在彌陀寺中燒香，
拾得一幅畫像，
院子不知，
將來掛在此間。
不知何人在背後題詩一首，
一句好、
一句歹，
明明嘲笑下官。
想夫人必知端的，
為此動問。
敢是當年畫工寫的？
墨迹尚鮮，
怎說當年畫工寫的？
夫人請看。
待我看來。
崑山有良璧，
鬱鬱璠璵姿；
嗟彼一點瑕，
掩此連城瑜。
相公，
這詩奴家不解，
請相公解說。
夫人不解，
待下官解說與夫人聽。
請教。
崑山是個地名，
產得好美玉，
顏色瑩潤，
價值連城。
若有些兒瑕玷掩了顏色，
便不貴重了。
人生非孔顏，
名節鮮不虧。
這二句呢？
孔子顏子是大聖大賢，
德行渾全。
大凡人非聖賢，
能忠不能孝、
能孝不能忠，
所以名節多至欠缺。
拙哉西河守，
何不如臯魚，
怎麽說？
西河守姓吳名起，
是戰國時人，
魏文侯拜他為西河郡守。
他母死不奔喪。
臯魚呢？
臯魚亦春秋之人，
只為周遊列國，
他父母死了，
後來歸家，
在靈前大哭一場，
他就自刎而亡。
宋弘既以義，
王允何其愚，
怎麽解？
宋弘是光武時人，
光武要將妹子湖陽公主招他為駙馬，
宋弘不從，
對官裏道：
貧賤之交不可忘，
糟糠之妻不下堂。
王允呢？
王允是桓帝時人，
司徒袁隗要把姪女嫁他，
他就休了前妻，
娶了袁氏。
風木有餘恨，
連理無旁枝。
這二句呢？
孔子聽得臯魚啼哭，
問其故，
臯魚答曰：
樹欲靜而風不寧，
子欲養而親不待。
西晉時東宮門首有槐樹二株，
連理而生，
旁無小枝。
寄語青雲客，
甚勿乖天彝？
吖，
這二句是傳言那些做官的，
切莫違了天倫。
那不奔喪的和那自刎的，
那個是孝道？
自刎的是孝道。
那棄妻的和那不棄妻的，
那個是正道？
那不棄妻的是正道，
那棄妻的自然是亂道了。
吓，
相公，
你待學那個？
吓，
夫人，
我的父母存亡未卜，
我决不學那不奔喪的。
相公，
似你這般腰金衣紫，
假如有糟糠之婦，
醜貌藍縷，
到來此處，
可不玷辱了你？
也只索休了吓。
夫人，
你說那裡話來？
縱然他醜貌藍褸，
終是我的妻房，
自古義不可絕。
只怕不認了。
哎！
夫人，

【鏵鍬兒】
你說得好笑。
可見你的心兒窄小。
沒來由漾却苦李，
再尋甜桃。
古人云：
棄妻有七出之條。
那七出？
他不嫉不淫與不盗，
終無去條。
衆所誚、
人所褒，
縱然他醜貌，
怎肯相休棄了？

【前腔】
伊家富豪，
那更青春年少。
看你紫袍掛體，
金帶垂腰，
你妻子應須有封號。
金花紫誥，
必俊俏、
須媚嬌。
若還他醜貌，
怎不相休棄了？
嗳，

【前腔】
你言顛語倒，
惱得我心兒焦燥。
把咱奚落，
特兀自装喬？
引得我淚痕交，
撲簌簌這遭！
那題詩人呵，
他把我嘲、
難恕饒。
你若不說與我知道，
怎肯甘休罷了？
呀！

【前腔】
心中忖料，
料不是薄情分曉。
相公，
管教伊夫婦會合在今朝。
伊家枉然焦，
只怕你哭聲漸高。
你道這題詩人是誰？
是伊大嫂身姓趙。
若說與你知道，
怎肯甘休罷了？
不信有這等事，
快請他出來。
是吓。
姐姐有請。
難道五娘子在此？

【竹馬兒賺】
聽得鬧吵，
敢是兒夫看詩囉唣？
姐姐快來。
是誰忽叫？
夫人召，
必有分曉。
相公，
夫人。
是他題詩句，
吓？
你還認得否？
他從那裡來？
他從陳留郡，
為你來尋討。
你莫非是趙氏五娘子麽？
奴家正是。
妻子在那裡？
相公在那裡？
阿呀，
阿呀，
阿呀，
阿呀，
阿呀……，
阿呀妻吓！
你怎生穿着破襖，
衣衫盡是素縞？
吖，
莫不是我雙親不保？

【前腔】
阿呀難說難道！
有甚難道？
從別後遭水旱，
兩三人只道同做餓殍！
張大公如何？
只有張公可憐，
我爹娘呢？
嘆雙親別無倚靠。
兩口顚連相繼、
唵？
阿呀死、
阿呀！
我爹娘死了！
阿呀……！
是我剪頭髮賣錢來送伊妣考。
安葬未曾？
把孤墳自造，
土泥呢？
土泥盡是我把麻裙裹包。
呀！
我聽伊言語，
阿呀怎不教人痛傷噎倒！
𠲔！
相公醒來，
相公甦醒！
阿呀！
爹娘吓！
哪，
這就是你爹娘的眞容。
吖！
這……就是我爹娘的真容？
正是。
阿呀，
阿呀，
阿呀……阿呀爹娘吓！

【山桃紅】
蔡、
蔡、
蔡邕不孝，
把父母相抛！
早知道形衰耄，
怎留漢朝？
為我受煩惱、
為我受劬勞。
葬我爹，
葬我娘，
你的恩難報也。
又道是養子能待老，
這苦知多少？
此恨怎消，
天降災殃人怎逃？

【前腔】
阿呀、
脫却官帽，
解下藍袍。
[正旦|旦]相公。
急上辭官表，
共行孝道，
豈敢憚煩惱、
豈敢憚劬勞？
拜你爹，
拜你娘，
親把墳瑩掃。
也使地下亡靈添榮耀。
這苦知多少？
此恨怎消，
天降災殃人怎逃？

【尾聲】
幾年分別無音耗，
千山萬水迢遙。
勺……阿呀爹娘吓！
阿呀公婆吓！
只為三不從，
生出阿呀這禍苗！
吓，
爹爹！
公公！
親……娘！
婆婆！
𠲔！
阿呀！
阿呀！
阿呀，
阿呀，
阿呀爹娘吓！
阿呀公婆吓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