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貨郎旦·女彈》

顛倒起淫方寸亂，
如今追悔也無用。
自家李延和，
在洛河岸邊逃了性命，
無處安身，
只得在大户人家牧牛。
前番遇見奶娘張三姑，
他只道我是鬼；
我把逃命情由與他説知，
纔得相認。
他就在村中做個彈唱先生糊口。
我又將家中被難之事，
編成新聞賣唱，
又好訪問春郎孩兒的消息。
咳！
提起春郎，
好不痛心也！
上命差遣，
概不由己。
來此已是，
有人麽？
什麽人？
我是驛裡老爺差來的，
昨日到了一位欽差大人，
要聽彈唱，
喚你們前去承應。
我妹子會唱，
呌他出來，
一同前去。
吓，
妹子快來！
來了。

【一枝花】
雖則是打牌兒出野村，
不比那弔名兒臨勾肆。
驛裡欽差大人，
要聽彈唱，
待我送你前去。
帶了傢伙一同走罷。
隨我來。
與别人無夥伴，
單只看當家兒你索尋思。
錦片也排著節使，
則待要奏新聲、
舞柘枝。
揮霍的一錠錠響鈔精銀，
擺列的一行行朱唇皓齒。
這里是了。
是。
老爺有請。
怎麽説？
彈唱的喚到了。
著他們進來。
老爺著你們進見。
是。
大人在上，
彈唱的叩頭。
嗄唷，
快些起來。
是。
你二人多會唱麽？
小人妹子會唱。
大人呼喚，
即刻送來承應。
如此，
你到外廂去罷。
是。
妹子，
這位官長的面龐，
好似春郎一般模樣。
便是。
啟老爺，
驛丞送酒筵在此，
請老爺用膳。
想起我父親和奶娘不知下落，
教我那裡吃得下？
拿去賞他們吃了罷。
是。
彈唱的，
大人賞你們酒飯。
待我妹子唱完了，
一同吃罷。
如此謝了大人。
是。
多謝大人。
擺張桌兒，
設個坐兒與他。
吓。
告坐。
慢慢的唱來。
是。
烈火西燒魏帝時，
周郎戰鬬苦相持。
交兵不用揮長劍，
一掃英雄百萬師。

【梁州第七】
正遇著美遨遊融和的天氣，
更兼著没煩惱豐稔的年時。
有誰人不想快平生志？
都則待高張繡幙，
都則待爛醉金卮。
我本是窮鄉寡婦，
没甚的豔色嬌姿；
又不曾賣風流弄粉調脂，
又不曾按宫商品竹彈絲。
無過是趕幾處沸騰騰𤍠閙場兒，
摇幾下桑琅琅蛇皮鼓兒，
唱幾句韻悠悠信口腔兒。
一詩一詞，
都是些人間新近希奇事，
扭揑來無詮次。
倒也會動的人心諧的耳，
都一般喜笑孜孜。

【九轉貨郎兒】
也不唱韓元帥偷營刦寨，
也不唱漢司馬陳言獻策；
也不唱巫娥雲雨楚陽臺，
也不唱梁山伯、
也不唱祝英臺。
則唱那娶小婦的長安李秀才。
好個長安李秀才。
你先把長安景致唱來。
是。
水秀山明景色幽，
地靈人傑出公侯。
華夷圖上分明看，
絶勝寰中四百州。

【二转】
我則見密層層的朱樓高厦，
碧聳聳青簷細瓦。
四季裡常開不斷花，
銅駝陌紛紛鬬奢華。
那王孫士女乘車馬，
一望繡簾高挂，
都則是公侯宰相家。
果然好個長安也。
話説長安有一秀才，
呌做李延和。
渾家劉氏，
孩兒春郎，
奶娘姓張名喚三姑。
那李秀才，
與一娼妓呌做張玉娥，
作伴情𤍠，
以後娶歸成親。
正是：
才子有心憐翡翠，
佳人無意結婚姻。
怎説無意二字？
你且唱來。
大人吓，

【三转】
那秀才不離了花街柳陌，
占場兒貪杯好色，
看上那柳眉星眼杏花腮。
對面兒相挑泛，
背地裡暗差排。
拋著他渾家不倸，
則教那媒人往來。
閒家擘劃，
諸般綽開，
花紅佈擺。
將一個潑賤的渾家娶過來。
既然娶囘來，
怎説潑賤二字？
那婦人未經三五月，
喝呌幾千場。
嗄！
你把喝呌幾千場情由再唱來。
那張玉娥已有人來往，
那李延和枉自寵他。

【四转】
那婆娘舌剌剌調塗斡刺，
百枝枝花兒葉子。
望空裡揣與他個罪名兒，
尋這等閒公事。
他正是節外生枝、
調三斡四，
只教那大渾家吐不得、
嚥不得這一個心頭刺。
減了神思，
瘦了容姿，
病懨懨瘦損了裙兒䘭。
難扶策，
怎動支？
忽地呵冷了四肢，
將一個賢惠的渾家生氣死。
嗄，
大娘死了，
可憐！
自古福無雙至、
禍不單行，
只見𠫊堂中刮刮咂砸的火起了，
燒得好怕人也！
這火從何而起？
就是那婦人往來之人放的火。
大人吓！

【五轉】
火逼的好人家人離物散，
更那堪更深夜闌。
是誰將火焰山移向到長安？
燒地户、
燎天關，
單只把淩煙閣留他世上看。
恰便似九轉飛𦬆老君煉丹，
恰便似介之推在綿山。
恰便似子房燒了連雲棧，
恰便似赤壁下曹兵塗炭。
恰便似佈牛陣舉火田單，
恰便似火龍鏖戰錦斑斕。
只將那房椽扯、
脊樑扳，
急救呵，
恰又早連累了官房五六間。
燒了官房，
不要治罪麽？
那秀才正在倉皇，
又被那婦人説：
和你逃往他州外郡去罷。
四口兒出了城門，
往東南而走。
正是：
心急意慌情脈脈，
天昏地暗雨連連。

【六轉】
阿呀我、
我只見黑黯黯天涯雲佈，
更那堪濕淋淋傾盆驟雨。
早只見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，
知奔向何方所？
猶喜得瀟瀟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嚕嚕隂雲開處，
又只見霍霍閃閃電光星注。
怎禁得蕭蕭瑟瑟的風、
點點滴滴的雨，
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答糢糊，
早做了撲撲簌簌濕濕淥淥疏林人物，
倒與他裝就了一幅昏昏沉沉瀟湘水墨圖。
那四人逃往何處？
逃往洛河岸邊。
且喜雲開雨住，
只是没個渡船。
正在危急，
忽有一小船搖上前來：
只道是救命的，
誰知倒是個納命的！
怎説是納命的？
不料那船家就是張玉娥往來之人，
設下計策。
什麽計策？
大人吓！

【七轉】
河岸上和誰講話？
向前去親身問他，
那知道奸夫是船家！
猛將喒家長喉嚨掐，
趷𨃚地揪住了頭髮。
我是個婆娘怎生救拔？
也是他合亡化，
噯撲咚的命淹黄泉下。
將一個李春郎的父親，
只向那翻滚滚的波濤水淹殺！
那李延和淹死了！
這小孩子和奶娘怎麽樣了？
那奶娘只得高呌救命，
那邊來了一位官長。
便怎麽樣？
快快講來！
那官長呵，

【八轉】
據一表儀容非俗，
打扮的諸餘俏簇。
繡雲胸背雁銜蘆，
他繫一條兔鶻、
兔鶻。
海針皮偏宜襯，
連珠，
都是那無瑕的荆山玉。
整身驅也麽哥、
繪髭鬚也麽哥、
打著鬢鬍，
走犬飛鷹駕著鴉鶻。
恰圍場過去、
過去，
折趷盤旋驟著龍駒。
端的個疾似流星度。
那行胡也麽哥、
恰渾如也麽哥、
恰便似和番昭君出塞圖。
那官長便怎麽樣？
他聽見喊救，
便下馬詢問。
那奶娘訴説情由。
那官長聽説始末道：
既是他父親淹死，
不如賣與我做個義子如何？
那奶娘没奈何，
只得允從了。
那官長有一手下人隨身帶著紙筆，
奶娘就寫與他年月日時。

【九轉】
那時節便寫與生時年紀，
並不曾道差了半米。
未落筆花牋上淚珠垂，
長吁氣呵軟了毛錐，
悽惶淚滴滿了端溪。
此事有幾年了？
十三年不知個信息。
其時小孩子幾歲？
相别時却纔七歲。
如今呢？
他如今剛二十，
恰便似大海内沉石。
俺在那洛河岸上兩分離，
你知他如今在那裡？
知他在江南噯塞北？
可記得孩子面貌？
那孩兒福相貌、
雙耳過肩墜，
可有什麽記色？
胸前一點硃砂記。
他祖居何處？
他祖居在長安街庫省衙西，
那孩兒名喚做春郎身姓李。
如此説，
春郎就是我！
大人又來取笑了，
我不信。
你若不信，
現有春郎的賣身文契在此，
你去看來。
待我看來。
呀，
果然是春郎了！
果然是我奶娘了！
可知我父親的下落麽？
方纔一同來的，
就是你父親李延和。
快請來相見。
是。
哥哥快來！
妹子怎麽説？
那位官長，
就是春郎！
快去相見。
春郎孩兒在那里？
爹爹在那里？
吓，
阿呀[親兒|爹爹]吓！
兒吓，
你怎生有這般榮貴？
孩兒承襲義父之職。
蒙義父教養成人，
把家中之事，
一一説知。
如今放了欽差，
江南巡狩。
那仇人遍處訪緝，
已被孩兒拿到男女二人，
發在地方官問罪去了。
好，
與為父報仇！
難得今日父子相逢，
好僥倖也！
請爹爹奶娘裡面上席細談。
妹子請。
哥哥請。

【尾】
我只道他州他府潛逃匿，
今世今生没見期。
又誰知寃家偏撞著寃家對，
再没處怨誰、
斷没的饒伊。
我那亡過的娘親吓！
現報在我眼兒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