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桃花扇·訪翠》

【緱山月】
金粉未消亡,
聞得六朝香。
滿天涯烟草斷人腸。
怕催花信緊,
風風雨雨,
誤了春光。
小生侯方域,
書劍飄零,
歸家無日。
對三月豔陽之節,
住六朝佳麗之場,
雖是客況不堪,
却也春情難按。
昨日會着楊龍友,
盛誇李香君妙齡絕色,
平康第一。
現在蘇崑生教他吹歌,
也來勸俺梳櫳;
怎奈蕭索奚囊,
難成好事。
今日清明佳節,
獨坐無聊,
不免借步踏青,
竟到舊院一訪,
有何不可。

【錦纒道】
望平康,
鳳城東、
千門綠楊。
一路紫絲韁,
引逰郎,
誰家乳燕雙雙?
黃鶯驚曉夢,
白髮動春愁。
侯相公何處閒逰?
吖,
原來是敬亭,
來得正好;
我要到城東踏青,
正苦無伴。
老漢無事,
恰好奉陪。
如此甚好。
這是是秦淮水了。
吖!
隔春波,
碧烟染窗;
那是長橋,
我們慢慢的行。
倚晴天,
紅杏窺牆。
一帶板橋長,
閑指點茶寮酒舫。
已到舊院了。
聽聲聲賣花忙,
穿過了條條深巷。
這條巷内,
都是有名妓家。
插一枝帶露柳嬌黄。
這高門樓,
就是李貞麗家。
我且問你,
李香君在那家門裡?
香君就是貞麗的女兒。
我正要訪他,
去說一聲。
待我去敲門。
是那個?
我是老柳,
陪着一位貴客在此。
貞娘、
香姐,
都不在家。
那裡去了?
卞姨娘家做盒子會。
我倒忘了,
今日是做盒子盛會。
什麽叫做盒子會?
且在這石凳上坐坐,
慢慢的告訴你。
使得。
相公你却不知,
這院中名妓,
結為手帕姊妹,
就像嫡親香火兄弟一般。
每逢時節,
便要做個勝會。

【朱奴剔銀燈】
結羅帕,
烟花雁行,
逢令節,
齊鬬新妝。
今日清明佳節,
故此都去赴會。
但不知怎麽叫做盒子會?
赴會之日,
各攜一副盒兒,
都是鮮物異品。
有海錯、
江瑤、
玉液漿。
到了會期,
做些什麽?
大家比個技藝。
撥琴阮,
笙簫嘹亮。
這樣有趣的事,
可肯讓子弟們入會麽?
動也動不得!
最怕是子弟們混鬧。
深深鎖住樓門,
只許在樓下賞鑑。
賞鑑了中意的,
如何會面?
若中了意,
就把件東西拋上樓頭,
他樓上就把那果子擲下來。
相當,
竟飛來捧觴,
密約在芙蓉錦帳。
既如此,
待我就去走走。
這也使得。
但不知卞家住在那廂?
住在暖翠樓,
離此不遠。
即便同行。
掃墓家家柳,
吹餳處處簫。
鶯花三里巷,
煙水兩條橋。
此間便是,
相公請進。
閒陪簇簇鶯花隊,
同望迢迢粉黛圍。
呀,
原來是侯世兄,
怎肯到此?
聞得楊兄今日去看阮鬍子,
不想在這裡遇着。
為侯相公喜事而來。
請坐。
果然好個暖翠樓!

【雁過聲】
端詳,
窗明院敞,
早來到溫柔睡鄉。
李香君為何不見?
現在樓上。
聽樓上奏技就是了。
吹得好聽也!
鸞笙鳳管雲中響,
絃悠揚,
玉玎璫,
一聲聲亂我柔腸。
翱翔雙鳳凰。
這幾聲簫,
吹得我消魂落魄,
一霎時我忍不住要打彩了。
海南異品風飄蕩,
要打着美人心上癢!
擲下果子來了,
倒是個櫻桃。
不知是那個擲下來的,
若是香君,
豈不可喜。
這條汗巾,
有九分是他了。
香草偏隨蝴蝶扇,
美人又下鳳凰臺。
世兄,
這是貞麗,
那是香君。
小生河南侯朝宗,
一向渴慕,
今日得見,
完却心願。
果然妙齡絕色,
這楊老的賞鑑真是法眼。
虎邱新茶,
泡來奉敬。
綠楊紅杏,
點綴新節。
煮茗看花,
可稱雅集。
如此雅集,
無酒不可。
酒已備下,
玉京主會,
不得下樓奉陪,
賤妾代東罷。
燙酒伺候。
何不行個令兒,
大家暢飲?
候主人發揮。
怎敢僭越。
這是院中舊例。
香君把盞,
待我擲色奉敬。
遵令。
酒要依次流飲,
乾一杯,
各獻所長,
便是酒底。
么為櫻桃,
二為茶,
三為柳,
四為杏花,
五為香扇墜,
六為冰綃汗巾。
香君敬侯相公一杯。
是。
香扇墜。
侯相公乾一杯,
請說酒底。
小生做首詩罷。
請教。
南國佳人佩,
休教袖裡藏;
隨郎團扇影,
搖動一身香。
好詩!
好個香扇墜,
只怕搖擺壞了。
該奉楊老爺一杯。
是冰綃汗巾。
我也做首詩罷。
不許雷同。
待我做個破承題罷。
覩拭汗之沾巾,
必由於春之生面也。
伊何人之面,
而以冰綃拭之?
紅素相着之際,
不亦深可愛也耶。
絕妙。
這樣好文才,
該中兩榜纔是。
柳師父請乾一杯。
是茶。
待我來說個張三郎吃茶罷。
太長了,
隨口說個笑話罷。
就說個笑話罷。
蘇東坡同黄山谷訪佛印禪師,
東坡送了一把定磁壺,
山谷送了一斤陽羨茶。
三人松下品茶,
佛印說:
黄秀才茶癖天下聞名,
但不知蘇鬍子茶量如何?
今日何不鬥一鬥,
分個誰大誰小。
東坡說:
如何鬥來?
佛印說:
你問一機鋒,
叫黄秀才答。
他若答不來,
吃你一棒,
我便記一筆:
鬍子打了秀才。
你若答不來,
也吃黄秀才一棒,
我便記一筆:
秀才打了鬍子。
末後總算,
打一下吃一碗。
東坡說:
就依你。
我先問。
沒鼻針如何穿線?
山谷答:
把針尖磨去。
佛印說:
答得不錯。
山谷問:
沒把葫蘆怎生拿?
東坡答:
拋在水中。
佛印說:
答得也不錯。
東坡又問:
虱在袴中,
有見無見?
山谷未及答,
東坡持棒就打。
山谷正拿壺子斟茶,
失手落地,
打得粉碎。
東坡大叫道:
和尚記着,
鬍子打了秀才了。
佛印答道:
你聽乒乓一聲,
鬍子没有打着秀才,
秀才倒打了壺子了。
哈……這樣硬壺子都打壞,
何況軟壺子。
敬老乃妙人也,
隨口都是機鋒。
香君敬你師父一杯。
是。
是杏花。
晚妆樓上杏花殘,
猶自怯衣單。
孩兒敬媽媽一杯。
是櫻桃。
待我來代唱罷。
櫻桃紅綻,
玉粳白露,
半晌恰方言。
該罰該罰,
唱的是唇上櫻桃,
不是盤中櫻桃。
受罰。
香君該自斟自飲。
待小生奉敬。
不消,
猜得是柳了,
香君唱來。
孩兒靦腆,
請個代筆罷。
二點,
是柳師父。
今日是他當值。
我乃姓柳,
飄零半世,
最怕的柳字。
今日清明佳節,
偏把個柳圈兒套住我的老狗頭。
酒已有了,
大家散了罷。
才子佳人,
難得敍會,
再吃個記心杯如何?
香君面嫩,
當面不好講得;
前日所訂梳櫳之事,
相公意下如何?
秀才中狀元,
有甚不肯?
既蒙不棄,
擇定吉期,
我女兒就要奉攀了。
三月十五日,
花月良辰,
便好成親。
客囊羞澀,
恐難備禮。
這不須愁,
一應妝奩酒席,
小弟備來。
怎好相累。
當得効勞。
如此多謝了。

【小桃紅】
誤走到巫峯上,
添了些行雲想,
匆匆忘却仙模樣。
春宵花月休成謊,
良緣到手難推讓,
整備着身赴高唐。
告辭。
也不再留了。
擇定十五日,
請下清客,
邀下姊妹,
奏樂迎親便了。
阿呀!
我倒忘了。
為何?
黄將軍的船泊在西門,
也是十五日祭旗,
約我們吃酒。
咱兩個不得奉陪了。
這便怎麽處?
還有丁繼之、
沈公憲、
張燕筑,
都是大清客,
借重他們陪陪罷。
如此甚好。
暖翠樓前粉黛香,
六朝風致說平康;
踏青歸去春猶淺,
明日重來花滿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