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牡丹亭·婚走》

【意難忘】
如笑如呆。
歎情絲不斷,
夢境重開。
你驚香辭地府,
輿櫬出天台。
姑姑,
俺强掙作軟咍咍,
重嬌養起這嫩孩孩。
尚疑猜。
怕如烟入抱,
似影投胎。
蛾眉秋恨滿三霜,
夢餘荒冢斜陽。
土花零落舊羅裳,
睡損紅妝。
風定彩雲猶怯,
火傳金炧重香。
如神如鬼費端詳,
除是高唐。
姑姑,
奴家死去三年,
為鍾情一點,
幽契重生。
皆虧栁郎和姑姑信心提救,
又以美酒香酥,
時時將養。
數日之間,
稍覺精神旺相。
好了。
栁秀才三回五次,
央俺勸小姐,
與他成親哩。
姑姑,
這事還早。
待到揚州,
問過了老相公老夫人,
請個媒人,
方好成親。
好消停說話!
且也由你。
則問小姐,
前生事可還記得些麽?

【勝如花】
前生事曾記懷:
為傷春病害,
困春遊夢境難挨。
寫春容那人兒拾在,
那勞承那般頂戴。
似盼天仙盼的眼咍,
似呌觀音呌的口歪。
俺也曾聼見的。
只是小姐在泉下,
怎麽得知?
咳,
雖則塵埋,
把耳輪兒熱壞,
感一片志誠無奈。
死淋侵走上陽臺,
活森沙走出這泉臺。
那邊秀才來也。

【生查子】
艷質久塵埋,
又掙出這煙花界。
你看他含笑插金釵,
擺動那長裙帶。
麗娘我的賢妻!
姐姐,
俺地窟扶卿做玉真,
重生勝過兩親恩。
便好今朝成配偶,
懵騰還自少精神。
方才小姐說精神旺相,
為何又要瞞起秀才來了。
秀才,
可記得古書云:
必待父母之命,
媒妁之言。
小生日前雖不是鑽穴相窺,
早則鑽墳而入了。
小姐今日,
不必再提起書來了。
秀才,
你須知今日與前日不同。
前夕鬼也,
今日人也。
鬼可虚情,
人須實禮。
聼奴道來:

【勝如花】
青臺閉,
白日開。
秀才呵,
受的俺三生禮拜。
待成親少個官媒,
結盞的要高堂人在。
成了親去訪令尊令堂,
他老人自有驚天之喜。
若說媒人,
道姑便是。
秀才,
忙什麽的?
也曾落幾個黃昏陪待,
直恁的急色秀才!
今夕何夕?
小姐不要推三阻四,
這般樣搗鬼了。
這是秀才的搗鬼。
不是俺鬼奴臺裝妖作乖。
為何呢?
半死來回,
怕的雨雲驚駭。
有的是這人兒活在,
但將息俺半載身材,
但消停俺半刻情懷。
姐姐,
你便依允了小生罷。
小姐,
你便依從了秀才,
待俺吃杯喜酒哩!

【燕歸梁】
花影蕭蕭轉翠苔,
尋良友叩書齋。
開門。
是誰?
老夫陳最良在此。
阿呀,
陳先生來了!
怎麽處?
開門。
來了,
來了。
且慢,
待俺迴避過了再開。
呀,
嬌音隔院費疑猜,
門晝閉,
忒奇哉!
吖,
陳先生來了。
栁兄,
你院內怎麽有婦女聲息?
没有吓。
陳齋長來了。
陳先生說婦女聲息,
則怕就是老姑姑。
不是吓,
是個妙齡女子聲氣。
吓是了!
俺那裡來了一位小道姑。
可就是前日來的這一位?
不是的,
另來一眾。
好了。
這梅花觀一發興旺了,
都是杜小姐冥福所致。
俺今日到此,
非為別事。
明午整備個小盒兒,
擬約栁兄,
同往杜小姐墳上,
隨喜隨喜。
特先通知,
請栁兄明日在高齋少候。
既承拖帶,
當得奉陪。
告辭了。
荒齋點不出茶兒相待,
有慢。
好說。
請了。
請了。
今朝有約明朝在,
酒滴青娥墓上來。
陳先生去了,
請小姐出來罷。
請小姐出來。
怎麽樣了?
陳先生明日要來上你的墳,
掘墳之事,
要發作了。
這便怎麽處?
我的墳掘了,
與他何干?
阿呀,
小姐說得好自在。
陳先生是相公呌他照管墳墓的人,
他見了此事,
一定告到官裡。
推問起來,
小姐有妖冶之名;
相公無閨閫之教;
栁生坐迷惑之譏;
老身招發掘之罪;
如何是了?
老姑姑,
你可替我們想個法兒?
法兒便有,
要你小姐依允。
你且說來。
方纔秀才要與小姐成婚,
莫若就現成酒饌,
你二人即刻行合巹之禮。
成了夫婦,
呌隻贑船,
夤夜開往臨安,
以滅其踪。
待栁秀才應舉發蹟,
然後往報老相公夫人。
他二位老人,
得知喜事,
自然不追究前情了。
豈不是好?
咳,
這個,
只得由你們了。
哈哈哈,
小姐允了。
秀才,
快來同拜天地。
有勞姑姑,
做個賓贊。
使得。
伏以小姐重生事太奇,
秀才急色意如癡。
杜鵑花倚垂絲栁,
就裡情懷蜂蝶知。
請二位新人拜天地。
拜,
興,
拜,
興,
拜,
興,
恭揖,
成雙揖。
伏以牡丹亭中結夢緣,
梅花觀裡會幽歡。
今朝重把婚姻締,
往事牀頭細細言。
請二位新人交拜,
行夫婦禮。
拜,
興,
拜,
興,
拜,
興,
恭揖,
成雙揖。
請二位新人入席,
飲交杯酒。

【榴花泣】
三生一夢,
人世兩和諧。
承合巹、
送金杯。
比墓田春酒這新醅,
纔撥轉人面桃腮。
傷春便埋,
似中山醉夢三年在。
看伊家龍鳳姿容,
怎配俺這土木形骸?
栁郎,
奴家還怕近不得生人哩。
那裡的話!

【前腔】
相逢無路,
良夜肯疑猜?
眠一栁當了三槐,
杜蘭香真個在讀書齋,
則栁耆卿不是仙才。
幽姿暗懷,
被元陽鼓的這陰無賴。
栁郎,
你可知奴家還是女身。
已經數度幽期,
玉體豈能無損?
那是虚魂,
這纔是正身陪奉呢。
伴情哥則是遊魂,
女兒身依舊含胎。
好了!
你們成親了。
待我去著姪兒喚個船來,
就此動身。
小姐無人伏侍,
煩老姑姑同行。
小生得了官時相報。
祇是俺不曾收拾。
著你姪兒在此,
收拾房頭便了。
姑姑,
還是急速隨我們同去,
免得事發相累。
這也有理。
待我去告知姪兒。
妻吓,
我到房中去收拾行李,
你亦去將息片時。
使得。

【山歌】
春娘愛上酒家子个樓,
不怕歸遲總弗子个愁。
推道那家娘子睡喑,
且留住下要梳子介頭。
船來船來。
載到臨安去,
要多少價?
載幾位?
三位。
三位没二兩。
呸!
太貴。
一兩。
㕶到是個蘇州人,
殺半價。
个没一兩五錢。
依你一兩五錢。
擺攏來。
是哉。
姑娘,
船有了,
請秀才和小姐上船。
來了。
相公小姐。
相公,
俺姪兒在此收拾房頭,
賞點東西與他。
有有有。
這金鐘玉磬是個寶玩,
還有這件衣裳。
俱給你姪兒罷。
多謝相公。
只是前日之事,
發作起來,
怎麽樣?
你只推不知便了。
如此請了。
秃厮兒權充道伴,
女冠子真當梅香。

【催拍】
別南安孤帆夜開,
走臨安把雙𩙱路排。
歎從此天涯、
從此天涯,
三年此居、
三年此埋。
死不能歸,
活了纔回。
問今夕何夕此來?
魂脈脈、
意咍咍。

【前腔】
似倩女返魂到來,
采芙蓉回生並載。
想獨自誰挨、
想獨自誰挨,
翠黯香囊,
泥漬金釵。
怕天上人間,
心事難諧。
問今夕何夕此來?
魂脈脈、
意咍咍。
夜深了。
船家,
你停了船。
是了。
相公,
你們二人安歇罷。
風月舟中,
新婚佳趣,
真快樂也!
栁郎,
妾身今日方知生人之樂也。

【一撮棹】
藍橋驛、
把奈河橋風月篩,
七星板、
三星照兩星排。
今夜呵,
把身子兒帶,
情兒邁,
意兒挨。
你過河衣帶緊,
請寬懷。
眉橫黛,
小船兒禁重載。
這歡眠自在,
抵多少嚇魂臺。
你們早須安歇罷,
我去睡了。
姑姑請便。

【尾聲】
情根一點是無生債,
歎孤墳何處?
是俺望夫臺。
[姐姐|栁郎]呵,
俺和你死裏逃生情似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