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桃花扇·題畫》

美人香冷繡牀閒，
一院桃開獨閉關。
無限春濃烟雨裏，
南朝留得畫中山。
自家乃武林藍瑛，
表字田叔。
自幼馳聲畫苑，
與貴筑楊龍友筆硯至交。
聞得他新轉兵科，
買舟來望，
下榻這媚香樓上。
此樓乃名妓香君梳妝之所。
美人去後，
庭院寂寥，
正好點染雲烟，
應酬畫債。
不免將文房畫具整理起來。
沒有淨水，
怎麽處？
有了。
那花梢曉露，
最是清潔，
用他調丹，
濡粉鮮秀非常。
我且到後園去收取則個。

【破齊陣】
地北天南蓬轉，
巫雲楚雨絲牽。
窗滾楊花，
牆翻燕子認得紅樓舊院。
觸起閒情柔如草，
攪動新愁亂似烟。
傷春人正眠。
小生在黄河舟中遇着蘇崑生，
一路同行，
來到南京。
昨晚旅店一宿，
天明起身，
留下崑生看守行李，
獨自來尋香君。
且喜已到舊院了。

【刷子芙蓉】
只見黄鶯亂囀。
人踪悄悄，
芳草芊芊。
粉壞樓牆，
苔痕緑上花磚。
應有嬌羞人面，
映着他桃樹紅妍。
重來魂似阮劉仙，
借東風引入洞中天。
原來雙門虚掩，
不免側身潛入，
看有何人在内？

【朱奴芙蓉】
驚飛了滿樹雀喧，
踏破了一墀蒼蘚。
這泥落空堂簾半捲，
受用煞雙棲紫燕。
閒庭院沒個人傳，
躡踪兒逥廊一遍。
直步到小樓前。
這是媚香樓了。
看寂寂寥寥，
湘簾晝捲，
像是香君春眠未起。
且不要喚他，
慢慢上了高樓，
悄立帳邊，
等他自己醒轉來。
看見了小生，
不知如何驚喜哩！

【普天樂】
手拽起翠生生羅襟軟，
袖撥開緑楊綫。
一層層欄壞梯偏，
一樁樁塵封網罥，
艷濃濃樓外春不淺。
帳裏人兒腼腆。
從幾時收拾起銀撥冰絃？
擺列着描春容脂箱粉盞，
待做個女山人畫叉乞錢。
怎麽歌樓舞榭，
改成個畫院書軒？
這也奇了。
想是香君替我守節，
不肯做那青樓舊態，
故此留意丹青，
聊以消遣。
這是香君的卧室，
待我輕輕推開。
呀！
怎麽封鎖嚴密，
倒像久不開的。
這又奇了。
難道也沒有人看守？

【雁過聲】
蕭然。
美人去遠，
重門鎖雲山萬千。
知情只有閒鶯燕，
儘着狂、
儘着顛。
問着他一雙雙不會傳言。
熬煎。
纔待轉，
嫩花枝靠着疎籬顫。
簾櫳響，
似有個人略喘。
待我看是誰來。
你是何人，
上我樓來？
這是李香君的妝樓，
你為何寓此？
我乃畫士藍瑛，
是兵科楊龍友先生送俺作寓的。
原来是藍田老，
一向久仰。
台兄尊姓？
我乃河南侯朝宗，
亦是龍友舊交。
阿呀，
大名震耳，
纔得會面。
請坐。
且問足下，
俺那李香君那裡去了？
聽說被選入宮了。
怎麽被選入宮？
幾時去的？
這却不知。
阿呀！

【傾杯序】
尋遍立東風漸午天，
那一去人難見。
看紙破窗櫺，
紗裂簾幔，
裹殘羅帕，
戴過花鈿。
舊笙簫無一件，
紅鴛衾盡捲，
翠菱花放扁。
鎖寒烟，
好花枝不照麗人眠。
想起小生定情之日，
桃花盛開，
映着簇新新一座妝樓。
不料美人一去，
飄零至此！
今日小生重來，
又逢桃花盛開，
對景觸情，
怎能忍住一雙眼淚！

【玉芙蓉】
春風上巳天，
桃瓣輕如剪。
正飛綿作雪，
落紅成霰。
濺血點作桃花扇，
比着枝頭分外鮮。
攜上妝樓展，
對遺跡宛然。
為桃花結下了死生寃！
請教這扇上桃花，
何人所畫？
就是貴東楊龍友的點染。
為何對之揮淚？
此扇乃小生與香君訂盟之物。
那香君呵，

【小桃紅】
手捧着紅絲硯，
花燭下索詩篇，
一行行寫下鴛鴦券。
不到一月，
小生避禍遠去，
香君閉戶守志，
不肯見客，
惹惱了幾個權貴。
放一羣吠神仙朱門犬。
那時硬搶香君下樓，
香君急忙把花容呵，
似鵑血亂灑啼紅怨。
這柄詩扇恰在手中，
竟為濺血點壞。
可惜，
可惜。
後來楊龍友添上梗葉，
竟成了幾筆折枝桃花。
這桃花扇在，
那人阻春烟。
畫得好！
竟看不出血迹來。
這扇怎生又在先生手中？
香君思念小生，
托蘇師父訪問，
把這桃花扇寄我，
便當了一封書信。
小生接得此扇，
跋涉而來，
不想香君又入宮去了。
臺上久無秦弄玉，
船中新到米襄陽。
楊老爺到。
侯兄也在此，
幾時到的？
適纔到此，
尚未奉拜。
聞得一向在史公幕中又，
隨高兵防河。
昨見塘報，
高傑于正月初十已為許定國所殺。
那時世兄在何處？
小弟正在鄉國，
忽遇此變，
扶着家父，
逃避山中，
一月有餘。
恐為許兵蹤跡，
故又買舟南來，
路遇蘇崑生持扇相訪，
只得連夜赴約。
竟不知香君已去！
請問幾時去的？
正月八日被選入宮的。
幾時可能出來？
遥遥無期。
小生在此等他便了。
此處無可留戀，
還是别尋佳麗罷。
小生怎忍負約？
但得他一信，
去也放心。

【尾犯序】
咫尺望青天，
那有個瑶池女使，
偷遞情箋？
明放着花樓酒榭，
丟做個雨井烟垣。
堪憐！
舊桃花劉郎又撚，
料得新吳宮西施不願。
橫揣俺天涯夫壻，
永巷日如年。
世兄不必愁煩，
且看田叔作畫罷。
這是一幅桃源圖，
是替那家畫的？
是大錦衣張瑶星先生新修松風閣，
要裱做照屏的。
妙！
位置點染，
别開生面，
全非金陵舊派。
見笑、
見笑，
求題幾句，
為拙畫生色如何？
不怕寫壞，
小生就獻醜了。
原是看花洞裏人，
重來那得便迷津？
漁郎誑指空山路，
留取桃源自避秦。
歸德侯方域題。
佳句寄意深遠，
似有喚醒小弟之意。
豈敢！

【鮑老催】
這流水溪堪羨，
落紅英千千片。
抹雲烟，
緑樹濃、
青峯遠，
仍是春風舊境不曾變。
沒個人兒將咱繫戀，
是一所空桃源。
趁着未斜陽將棹轉。
世兄，
如今馬阮當道，
專以報仇雪恨為事。
俺雖至親好友，
不敢諫言。
恰好人日設席，
喚香君供唱。
香君的性氣你是知道的，
手指二公，
一場好罵！
阿呀，
這是要遭他毒手了！
虧了小弟在旁，
十分解勸，
僅僅推入雪中，
吃了一驚。
幸而選入内庭，
暫保性命。
世兄既與香君有舊，
亦不可在此久留。
承教了。

【尾聲】
熱心腸早把冰雪咽，
活寃業現擺着麒麟楦。
且抱着這扇上桃花閒過遣。
我們别了藍兄，
一同出去罷。
我倒忘了作别。
藍兄請了。
請了。
重到紅樓意惘然，
閒評書畫晚春天。
美人公子飄零盡，
一樹桃花似往年。